今年上半年，我在徐州考察了汉画像石。下半年在西安、敦煌、新疆出差，分别考察了当地的历史文化遗迹。从大西北、从河西走廊切身感受汉文化，再置身徐州，我对汉文化有了更丰富、更深入的认识，有三点突出感受：
第一，中国作为统一的多民族国家，有深厚的文明文化根基。1902年，梁启超首次提出“中华民族”概念，强调中国是各民族在融合发展基础上塑造的文化共同体。而汉代为中华民族一体化奠定了文化基因。从国际上看，美国政治学家白鲁恂提出经典论断：“中国与其说是一个国家，不如说是一种文明（China is a civilization pretending to be a state）。”这种观点从文明的视角看待中国，超越了现代民族国家的概念框架，暗含着“中华民族是一个文明共同体”。美国政治学家亨廷顿持类似观点。英国学者马丁·雅克也提出，中国是一个文明型国家（civilization state），其文化传统和历史延续性构成了国家认同的核心。汉代历史文化为这一观点提供了重要支撑，为文明型国家奠定了系统化、制度化、实体化的基础。中华文明之所以生生不息、永葆活力，汉代是其文化密码形成的关键时期。
第二，汉代的开创性文化，是中华民族宝贵的精神财富。与唐宋明清等朝代相比，汉代尤其是西汉雄健有为的开创性文化特征，是中华民族宝贵的精神财富。对比世界史上的其他帝国，罗马帝国内部长期存在希腊文化和拉丁文化的裂痕，最终走向了东西罗马的永久分裂，缺乏大一统的文化认同是其致命要害；蒙古帝国有军事征服，但缺乏有效治理和文化向心力；亚历山大帝国依靠天才军事家的支撑，缺乏成熟的、可传承的制度文明；波斯帝国没有解决内部向心力问题，缺乏统一的文化认同，最终被外部力量击溃；而雄汉文化所追求的统一、包容、治理、制度与融合，是中华文明能够穿越千年永葆青春的根基。
当前，世界格局深刻重组，正掀起新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革命，美西方对我围堵打压，我们逆势上扬、雄健崛起，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已经从“不可逆转”发展到“势不可挡”。回望大汉王朝，2000多年前的雄汉文化，为当下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提供了精神滋养。
第三，汉文化特别是作为源头的徐州汉文化，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具有强大吸引力的IP资源库。刘邦、萧何、曹参、樊哙，他们从平民起家，勤勉奋斗，打破了身份束缚，实现了阶层跃升，促进了社会活力，这是平凡人物的英雄史诗，对于当今社会有着极大的共情力、影响力，书写好他们的故事并转化为网络视听产品，一定能在社会上引起现象级传播。
与中国历史上其他时期相比，与世界上影响较大的帝国相比，雄汉文化有什么特点？魅力何在？我认为，雄汉文化的精华主要体现为四个方面或者说是四大支柱：大一统的国家意志、刚健有为的进取精神、和合相生的包容胸怀、儒表法里的国家治理体系。这种文化支撑了汉代的威猛强盛，形成了汉族、汉人、汉字、汉语、汉礼、汉服等文化标识和精神谱系，奠定了中华文明繁荣昌盛的根基，铸就了强大的中华民族文化共同体。
一、“大一统”的国家意志
汉代继承了秦代开创的中央集权郡县制，形成了“溥天之下，莫非王土”的辽阔疆域和统一认同，保障了长期的内生性稳定和繁荣，巩固了中央集权的超大规模文明可持续发展的“大一统”格局，这构成了雄汉精神的坚实框架。一是政治一统。汉武帝推行“推恩令”“刺史制度”，解决了地方权力世袭的弊端，实现了中央对地方的直接管理，奠定了中国两千多年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基本格局。二是疆域一统。卫青、霍去病北击匈奴，汉宣帝设立西域都护府，使得西域地区处于西汉中央政府的直接管辖之下。三是经济一统。汉武帝将铸币权收归中央，推行盐铁专卖政策，增加中央财政收入，削弱地方豪强势力。四是思想一统。汉武帝“罢黜百家，独尊儒术”，确立了国家主流意识形态，形成了统一的文化认同和精神纽带。
汉代文物艺术生动诠释了“大一统”的国家情怀。公元三世纪的历史地图集《禹贡地域图》，以地理形式描绘了汉代疆域范围，展示了中央对四方的统治。汉代铜镜、瓦当常刻有“中国大宁”“汉并天下”“四夷尽服”等铭文，象征国家统一。汉代“胡汉战争”画像常镌刻汉兵大胜、胡人落败、跪拜献俘的场景，集中突出了“溥天之下，莫非王土”的大一统观念。这些不仅是艺术精品，更是汉代国家认同的物质载体。
“大一统”国家情怀在现代中国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，为维护民族团结和领土完整提供了历史依据，是凝聚民族精神的力量源泉。与同时期的罗马帝国通过军团和法律硬性整合不同，汉代的大一统更侧重通过文治教化与文化认同进行软性凝聚，追求的是超越种族和地域的天下秩序，缔造的是超大规模文明型国家的雏形。
二、刚健有为的进取精神
与后世一些时期文弱保守的风气不同，汉代特别是西汉，是一个充满外向扩张力和阳刚之气的时代，汉武帝打通河西走廊，解除了北方边境的巨大威胁，打出了汉民族的赫赫声威，为雄汉精神注入了磅礴动力。欧洲大航海时代的海洋扩张，美国西进运动的不断拓展，俄国跨越欧亚大陆的扩张，都是疆域拓展的宏大叙事。汉代注重的是拓展与建设并重。卫青、霍去病击败匈奴之后，汉武帝立即设立武威、张掖、酒泉、敦煌四郡，将草原纳入郡县制管理。张骞凿空西域后，打通了丝绸之路，设立了都护府，促进了中西经济文化交流。
徐州是两汉文化重要发祥地，有“两汉文化看徐州”的美誉。图为丰县刘邦故里文化景区的刘邦雕像。
（中共徐州市委宣传部供图）
汉代文化特别突出的是，以徐州为代表的布衣逆袭成将相的奋斗精神。汉高祖刘邦及其领导的“布衣将相”集团，打破了夏商周以来的世卿世禄制度，创造了凭个人努力和功业实现阶层跨越的时代神话。核心功臣中，萧何、曹参是小吏，樊哙是屠夫，周勃是吹鼓手。刘邦豁达大度、善于用人，萧何深谋远虑、保障有力，樊哙勇武忠义、临危不惧，他们共同构成了一个充满生命力的“创业团队”。从胯下之夫到兵仙战神的军事家韩信，从家徒四壁的寒士到六出奇谋的智者陈平，从一介士子到“第一谋圣”的张良，这些精英在徐州找到了事业起飞的关键平台。徐州不仅是一个出英雄的地方，也是一个吸引和成就英雄的大舞台。
汉代文艺文物是刚健有为精神的直观体现。霍去病墓前的“马踏匈奴”石雕，展现了汉代开拓疆域的雄心。徐州汉画像石馆的镇馆之宝《力士图》，从左至右依次镌刻“持剑执盾”“徒手搏虎”“倒拔杨柳”“执尾背牛”“双手擎鼎”“抱犊”“执壶”七位力士，每一位都展现了不同的力量与动态，为汉代刚健有为的进取精神留下了最坚实、最生动的证据。
汉代不畏艰难、勇于开拓、充满英雄主义的“雄健气象”，正是我们今天亟须汲取的精神滋养。这种开拓进取精神，遂成中华民族血液里的文化基因，激励我们在面对复杂严峻国际形势时，自信、自立、自强，焕发“敢教日月换新天”的魄力。汉代“平民逆袭”的奋斗故事，呼应着今天中国社会所倡导的“奋斗改变命运”的价值观。刘邦这样的“草根皇帝”的叙事，比唐代的贵族门阀政治更能激发普通人的代入感和奋斗热情。
三、和合相生的包容胸怀
除了宏大的格局与刚健的气魄，汉代文化还具有强大的融合力，蕴含着一种“和合相生”的包容精神。汉武帝时期，在边疆设立属国，容纳归附的匈奴、羌人。汉代通过和亲政策和移民实边，促进了汉族与少数民族交流。汉代吸收外来元素，张骞通西域后，中国的丝绸、瓷器技术西去，西域的葡萄、胡桃、琵琶、箜篌东来，极大丰富了中华文明。
徐州为汉代民族交流交往交融做出了重要贡献。汉武帝时期的细君公主、汉宣帝时期的解忧公主，外嫁西域大国乌孙，为民族融合做出了突出贡献。解忧公主以女性柔弱之躯，肩负起了汉代开拓和巩固西域的重任，也是汉代文化包容相生的突出例证。
徐州汉代历史遗存生动见证了和合相生的包容性。徐州汉画像中常见胡人、大象、西域乐舞杂技等图案，展现了民族交流场景。徐州贾汪地区汉代石室墓葬采用的“拱式石梁建筑”，徐州白集汉墓、拉犁山汉墓中的瓜棱形石柱，均具有希腊罗马建筑的典型特征。徐州狮子山楚王陵出土的金扣带，巧妙融合北方草原文化野兽纹特征与汉代楚地艺术风格，是研究汉代丝绸之路文化交流的重要物证。
雄汉文化“和而不同”“有容乃大”的智慧，为多民族国家治理提供了历史借鉴。当前世界地区冲突不断，汉文化为多元世界的共存发展提供了智慧启迪。汉有丝绸之路建设，今有“一带一路”倡议、“人类命运共同体”理念、全球文明倡议。历史的馈赠，成为我们参与全球治理、推动文明互鉴的独特优势。
四、儒表法里的国家治理体系
汉代并非单纯“独尊儒术”，而是“王霸杂糅、一体多元”，即外部推崇儒家的德治教化，内里运用法家的制度律令，形成了中国古代社会“儒表法里”的基本政治模式，是“德治”与“法治”协同治理的动态平衡体系。与欧洲中世纪的王权与神权二元结构不同，汉代由儒家提供道德共识和社会凝聚力，法家则保障行政效率和国家秩序，这是王道与霸道的结合。这种刚柔并济的治理智慧，在世界治理史上是独具特色的，既不同于奥斯曼帝国的宗教社群自治，也不同于沙皇俄国的专制农奴制，是近代国家依法治国与以德治国相结合的滥觞。
汉初萧何制定《九章律》，要求“百官奉法”，强调法令的统一和权威。董仲舒在《春秋繁露》中系统阐述了“刑者德之辅”的观点，主张治理国家应以道德教化为先，刑罚惩治为后。汉武帝采纳董仲舒建议，一方面表彰儒家经典、兴办太学，确立儒家思想为国家正统；另一方面，重用公孙弘、张汤等法术之士，构建起了“阳儒阴法”的国家治理框架。汉宣帝将儒法结合发展为成熟治国模式，通过综核名实、信赏必罚实现吏治清明。
西汉S形龙形玉佩，出土于徐州狮子山楚王墓，现存于徐州博物馆。 （中共徐州市委宣传部供图）
汉代文物艺术为儒表法里治理体系提供了实物证据。汉代《熹平石经》刻有儒家经典；而同时出土的“法律简”则显示法家实践的细节。徐州汉画像石馆收藏画像中，既有宣扬儒家伦理道德的“孔子见老子”“忠臣孝子烈女”等经典图像；又有反映法家权威的缉盗荣归图等艺术瑰宝，长卷式展示了汉代缉盗捕亡的全过程，包括抓捕审讯、押解囚犯、迎接官兵等。
雄汉文化已经成为中华文明的标志性符号。在今天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进程中，我们要大力弘扬雄汉文化的精华，激活文化基因，重塑民族精神，赋能当下发展。汉代气势恢宏的宫殿建筑、精美绝伦的汉画像石、古朴典雅的汉服形制、博大精深的汉字演变、体系完备的礼仪制度等，都是极具识别度和开发潜力的文化符号。我们要利用数字智能技术，实现雄汉文化的创造性转化、创新性发展，让雄汉文化更鲜活、更现代、更世界。我们要生动讲述汉代IP故事。刘邦、萧何、韩信、解忧公主等历史人物，其人生经历本身极具戏剧张力，是精彩的故事IP。刘邦的布衣团队，具备了成功创业故事的所有核心要素。这些故事包含了逆袭、成长、权谋等主题，与网络文学流行的叙事模式高度吻合。可以通过影视、动漫、游戏开发，打造全球知名的文化IP。我们要打造汉代文化新业态，运用现代传媒技术，培育“文化+科技+旅游”新样式，让古老的汉文化焕发出勃勃生机。
习近平总书记以“连续性、创新性、统一性、包容性、和平性”五个突出特性，科学概括了中华文明的基本特征。雄汉文化就是其最集中最生动的体现。雄汉文化，铸就了中华民族的铮铮傲骨，蕴含着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内生动力。回望雄汉文化，不是要发思古之幽情，而是要着眼当下，面向未来。我们要让大一统的家国意志熔铸民族向心力，让刚健有为的进取精神激发创新创造活力，让和合相生的包容胸怀促进文明互鉴，让德法并济的政治智慧完善现代社会治理，在民族复兴的征程上劈波斩浪，让中华文明迸发出震撼世界的新力量！□
（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党组成员、书记处书记）
责任编辑：丁和平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