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长达(1848—1934),清末民初中国社会剧烈转型期的杰出女性,一生跨越封建礼教崩塌与新文化思潮崛起的双重激荡。她以传统贤妻良母为起点,在丈夫早逝后突破性别桎梏,创办振华女校推动女子教育,组织“放足会”引领社会变革,更以言传身教培育出顾颉刚、王季玉等杰出子孙。她的人生轨迹堪称近代知识女性觉醒的缩影,既保留了儒家文化中“修身齐家”的底色,又开创了“兼济天下”的新范式,在传统与现代的张力中构建出独特的生命价值体系。
相夫教子蕙质兰心
谢长达出生于苏州阊门内天官坊的显赫世家,其父谢家福不仅是晚清江南电报局总办,更是近代中国电报事业的奠基人之一。“经世致用”实学传统与儒家伦理的家学,为她的成长提供了营养。家族藏书楼中既有《周髀算经》《九章算术》等实用典籍,又珍藏历代《列女传》注疏本,这种知识结构的双重性,使她在闺阁之中便习得将经典文本转化为生活智慧的能力。
1867年与江苏学政王颂蔚的婚姻,表面是典型的士绅联姻,实则暗藏人生的突破。其夫作为经学大师俞樾的得意门生,曾公开质疑“妇人识字多诲淫”的陋见,主张“女子通文墨方可明大义”。这种超前观念在洞房之夜化作妆奁中的《郑氏女孝经》与《泰西新史揽要》并置,隐喻着传统妇德与现代意识的微妙融合。在相夫教子的二十年间,谢长达创造性地将儒学经义转化为治家实践。她以《资治通鉴》编年体例整饬家事簿记,参照《朱子家训》设计出“晨昏功课法”,将洒扫应对的日常劳作纳入道德修为体系。最具突破性的是其独创的“家塾联教法”:在宅邸“怀新草堂”设塾,令子女与仆佣子弟同案而学,课程设置兼顾经史子集与实用算术。每日辰时,学生需先临摹《女诫》楷书,继而演算《同文算指》习题;午膳后则分组辩论《孟子》章句,仆佣子弟可凭课业积分兑换笔墨。这种教育模式既维系“主仆有序”的礼法框架,又通过知识共享打破阶层壁垒,其五子三女后来皆成新式教育先驱,仆佣子弟中亦走出多位电报局技术骨干。这种将传统家学智慧转化为社会教化的实践,恰如她在家训中所书:“治家如治河,疏导胜于防堵。”
1890年制定的《王氏家规二十条》中,除“男女六岁皆入学”“婚嫁禁奢靡”等,更设有社会改良性质的突破性条款:第十二条规定“仆佣子嗣考取新式学堂者,主家供束脩之半”,第十四条要求“族中女子需习珠算及簿记术”。这些浸润着经世思想的条文,与其说是家规,不如视作微型社会改革方案。而她在守制期间完成的《课子随笔》,更以“女子教育乃国民母教之基”的论断,颠覆了班昭《女诫》的驯顺传统。书中记录的“母女辩难”场景——就《孟子·离娄》“不孝有三无后为大”展开义理交锋,展现出清代闺阁中罕见的批判性思维。这种将丧夫之痛转化为革新动能的智慧,恰印证了她对子女的训示:“枯杨可生稊,家道在鼎革。”
崇文兴学追求进步
1905年清廷废止科举制度,次年颁布《劝学所章程》,在传统社会透出近代教育的微光。彼时57岁的谢长达,以敏锐的时代洞察力捕捉到历史的机遇——她深知“女学不兴,国基不固”的深层逻辑,在苏州葑门十全街创办振华女校(今苏州十中前身),这一举措不仅是对朝廷“振兴女学”政策的呼应,更暗含助推妇女解放的雄心。相较于同时代教会女校的宗教渗透与官办女塾的礼教桎梏,谢长达的办学实践呈现出独特的制度创新:其课程体系以“中西贯通,德才并育”为纲领,国文课时占比达45%,远超玛利诺女书院30%的标准,教材选用自编《女子国文读本》,将《诗经》《楚辞》与秋瑾诗文并置;西学课程则突破“女宜家政”的窠臼,设立江南女校首个理化实验室。这种“以传统为文化血脉,以西学为经世工具”的模式,使振华女校三年内吸纳学生217人,连张謇亦赞其“开女智如治水,导其流而浚其源”。
在管理机制上,谢长达首创“双轨共治”体系:一方面设立由王谢家族主导的校董会,借助传统士绅权威获取办学合法性;另一方面成立中国近代首个“家长委员会”,邀请盛宣怀侄媳庄曜孚等开明人士参与课程审定与经费监督。这种将宗族资源与现代民主治理结合的模式,使振华女校在1908年苏州学界风波中成为唯一未被查封的女校。其治校智慧更体现在细节创新——她将朱熹《小学》中的“居敬”理念转化为寄宿制管理:学生晨起需整理内务并记录“修身日记”,晚自习则按《文心雕龙》文体分类研习策论。这种传统伦理与现代纪律的融合,塑造出迥异于教会女校的精神气质。
谢长达的女权实践始终贯穿“改良而非革命”的智慧。早在1903年发起苏州放足会时,她便设计出“三级动员”机制:先以《天足考略》考据史实说服冯桂芬家族女性公开放足,形成士绅阶层示范效应;继而组织女学生创作吴语《放足歌谣》,通过街头传唱渗透市井阶层;最终借势促成苏州府颁布《严禁缠足令》。此案较山西巡抚毓贤的同类政令早两年实施,成为清末地方女性解放的典范。在女子参政权运动中,她提出“教育赋权阶梯论”,主张“识字明理—经济自主—参政议政”的路径。
正如校史碑所镌“化闺阁为天下”,谢长达将王阳明“知行合一”思想注入教育实践,在振华校园建造“思辨堂”,鼓励学生以《盐铁论》文体探讨妇女职业问题;又将家族“济困田”模式移植为奖学金制度,资助贫寒女生赴沪就读务本女塾。这种兼具文化根性与现代视野的探索,使振华女校成为清末民初女性领袖的摇篮:费达生在此奠定蚕丝事业理想,何泽慧萌发科学报国志向,而杨绛的文学启蒙亦始于此。
勤俭家风育子成才
谢长达的治家哲学彰显着传统士大夫“修身齐家”理念与现代公益精神的奇妙融合。在家族财务管理中,她创造性地将《大学》“生财有大道”思想转化为“四三三”分配原则:年收入40%投入教育基金,30%用于置办义田,剩余30%方为日常用度。这种超越时代的财务规划,使得王氏家族在清末民初社会动荡中始终保持传承。她本人践行极简主义生活,常年以苏布裁衣、四菜待客,却斥资三百两白银为振华女校购置第十一版《大英百科全书》,此价相当于当时苏州中等家庭全年收入。
在子女教育上,她践行“因材施教”原则:长子王季烈被送往日本学习工科,成为近代声学奠基人;次女王季玉执掌振华女校三十载,将其发展为江浙名校。这种尊重个体差异的培养模式,打破了中国传统家族“重长轻幼”“重男轻女”的继承制度。值得注意的是,她特别注重挫折教育,在长孙留学受挫时写下“困顿乃成才之砥石”的家训,这种理念至今仍具启示意义。
(作者单位:苏州科技大学)
责任编辑:陈伟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