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怀念故土,主要是怀念故园,怀念故园的幽寂。
我儿时的故园,从未固定。爷爷家在北门外,外公家在西门外。我随双亲,先住东门外,后迁南门外。上学放学,出门串门,我都是沿着四门及城河绘出的圆形如皋城,进进出出,行行走走,就像圆规画圆,轨迹的圆心,正是中山钟楼。楼下碑记为如皋乡贤、孙中山秘书沈卓吾所书。这座钟楼筑造于1931年,位于如皋地势最高处——县委大院中,尤显庄重高耸。建后20余年重新粉刷的楼面黄墙,经风历雨,像老人的皮肤,次第脱落,零星龟裂。倘若鸟瞰全城,钟楼像一位谆谆长者,身披黄袍,席地而坐。他的双臂完全摊开,摊出贯穿东西的跃进路;他的两腿已经拢紧,拢出南北走向的海阳路。
兴许缘起孙中山、沈卓吾的深厚情谊,由楼及路,处处蔓延着浓浓的民国味。大路边,小道中,法国梧桐林立,绿荫婆娑,清爽阴凉,仿佛迷你版的南京中山陵前林荫大道。沿着大路,任意穿梭,又或循着钟楼西侧的菜场巷北行,折入古旧河巷,我踏着灰砖铺边的黄色石板小道,望着闼子门、格子窗,嗅着墙上花草的芬芳,仿佛走入幽寂的明清古巷。幽巷内外,名人古建,星罗棋布。臂弯形的严家湾,拥抱着宋初大儒胡安定的府邸;月牙貌的冒家桥,侧望着北宋词人王观旧宅,明季名士冒襄家的祖宅、祠堂,清代帝师戴联奎的宅院;井田状的雨香庵,环绕着相传曾巩父亲莳种的六朝古松;画舫样的水明楼,流传着冒襄和董小宛的凄美情事。名家的琅琅读书声,名士的铿铿吟唱声,名媛的凄凄弹琴声,一度萦绕于古城内外,为他们也为我的故园幽寂,添上些许幽雅。故园的幽寂,倒非无声;故园的幽雅,倒非无味。
言及故园的声响与味道,儿时的我,有着直观的感觉:“快乐”——短暂而逝去的乐趣。每日每时的钟楼钟声,“当当当”悠扬清脆;清早黄昏的晨钟暮鼓,“哐哐哐”悠远庄重。春天,父亲带我去广场,追着高高飘扬的板鹞风筝,哨口“哄哄”不息,响彻云霄。经夏入秋,天气燠热,昏昏午睡中的我,只要听到“啪啪”敲击木箱的声响,便一个筋斗蹦起来,顾不上衣裤不整,奔向那凉爽甜蜜的冰棒。冬季,我爱去周边小院,观赏邻人“扯腰儿”:一招“猴儿爬竿”,拉直铃绳,对着鼻梁,下手发力,铃子自动上爬;又一招“仰观星斗”,人向前仰,铃子于脑后转动,抖嗡“嗡嗡”长鸣,震荡人心。
童年的尽兴,就像火焰的闪烁,灿烂而短暂。俯仰之间,我已成人,寓宁三载,又僦居奥克兰几近十年。故园愈远,怀念愈深。走在奥克兰大学的校园里,听闻Clock Tower(钟楼)传来古老悠扬的钟声,我思起中山钟楼;坐在使命湾畔的甜点店外,品尝Tip Top冷饮,我念起了儿时冰棒;躺在一树山麓下的草坪上,遥望白鸟翱翔,我忆起了板鹞风筝……
2012年,我返乡生活。彼时,故园巨变,古建幽巷,几乎荡然无存,仅余水绘园、东大街及半壁冒家巷。故园的幽寂,即将消尽。望着眼前的高楼大厦、车水马龙,童年就像电影中的快镜头,匆匆闪过。我不禁喟叹:白驹过隙,尘土飞扬,湮灭了我儿时的足迹;灰鲸劈水,水浪荡漾,漫漶了我少时的行踪。我的喟叹,蕴藏着恋地情结。学者段义孚认定:恋地情结并非人类最强烈的一种情感。我倒是个例外。于多数人而言,恋地情结的轻重,往往有囿于时间长度和地理宽度。前者为老人心境,追忆儿时的故事;后者为游子心境,思念远离的故土。借用冒广生怀乡诗集《龙游河棹歌》举例,就有“莲社追随忆少时”“天涯沦落等飘萍”诸句。《龙游河棹歌》又有“京师书肆集慈仁,孤本尚书作宝珍”等诗,叙述冒广生搜集皋人诗文的故事。清末以降,沙元炳与冒广生,互相切磋,殚精竭虑,蒐集如皋乡土文献。沙翁旧藏诸版县志及乡人诗集稿本甚丰,更是闻名书林。令人痛惜的是,沙翁藏书毁于兵燹,冒翁藏书遭遇火灾。私淑两翁,我有着鲜有的个人趣向——庋存如皋地方文献。二十年来尘扑面,如今始得满屋书。《澹仙文钞》《畊南诗钞》《莲因集》《志颐堂诗文集》等如皋文献,纷纷雅聚寒斋。我捧读诸家诗文,愈加感悟到故园的文化底蕴。形象道来,就像文字学中“土”和“地”的区别:蛇(也的本义)游扫尾,散尽灰尘泥“土”,才能见到“地中黄金”——故园的文史内涵。那些内涵,又像域外歌谣中的“加利福尼亚的黄金,埋入我的灵魂深处”。因此我的恋地情结,又有了读者心境,抑或藏者心境,多了些许思维深度。
如今,我还常常徘徊于东大街、冒家巷。盯着沙宅模糊的对联,脑海中思忖着大儒胡安定的学说,那是文集中所论的;望着戴府衰败的高门,我耳畔响起帝师戴联奎的书声,那是家谱中所载的;踏着袁公馆古朴的小道,我眼前浮现出进士袁祖安送金援友的光景,那是手札中所述的……故园的幽寂,伴着幽雅,让我没有作别,就已思念、怀旧。思念之时,怀旧之余,我从未黯殇。时间是单线的,有着前进的方向。时光是立体的时间,会有变迁,未必就有方向。古街古建都是从不移动的漂泊者,但是它们面前的迁徙大道当是时光。它们自身以及栖息者,无力改变时光。故园当下如许,可视作时光的变迁,但非与时代的隔绝,与城市的决裂。我们大可不必采用修旧如旧的方式,修缮所有的断壁残垣,慰藉逝去的年华,慰愍离去的乡史,而正如研究鲁迅的专家王得后先生来如皋时坦言:不妨借鉴匈牙利人的经验,古迹衰败,不加修复,从而保持历史的真实性。不比建筑家、学者,直面故园的变迁,作为一名故园故人,我手持笔,有何可为呢?
亲友时有揶揄,说我小作篇篇,大腹便便,不过“四体不勤,五谷不分”,即便开门七件事也不精通。经此笑谈,我脑中闪过苏格拉底带着学生采摘麦穗的画面。既然已采不到那颗最大的麦穗,我就要珍惜当下,直面故园的变迁,将文献与实物结合,预备编写一册《如皋古迹巡礼》,记录下如皋古街、古建、古物、古村、非遗的故事。
始于去岁初春,迄于今年春末,如皋市作家协会的文友们,及诸多文史爱好者与我,前往如城、白蒲、石庄、丁堰等地采风,考察古建,采访老人,查阅文献,赶写出80余篇文章。这批文稿,有文化散文,有文史随笔,都蕴藏着写者对如皋的深厚情谊。可喜的是,大多数文稿已见诸《新华日报》《太湖》等报刊。
这批文稿是众人拾柴火焰高的成果,也是薪火相传的结果。仅仅十余年,《如皋诗词》《如皋戏曲》《东皋印学》《如皋书画》等大部头乡土文献,已逐一面世,首次较为系统全面地将如皋的诗词、剧作、书画作品进行汇总出版。《如皋古迹巡礼》相形见绌,体量较小。然而,这批文稿初次尝试将如皋古建、古物进行整理爬梳,编订期间,且写且刊,实属不易。浏览如皋文献,以书喻花,闻墨吐芳,作为我怀念故乡的礼物——《如皋古迹巡礼》,应像郁达夫笔下的《迟桂花》,又像《成为简·奥斯汀》所言:“花朵含蓄,需时怒放”,应验西方俚语late blooming(花晚愈香),虽迟亦美,虽晚也香。
(作者系江苏省作协会员、如皋市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)
责任编辑:贾潇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