编者按:罗周,一级编剧、江苏省戏剧文学创作院院长。十余年来创作戏剧作品140余部,其中100余部被搬上舞台,3次获得中国戏剧奖·曹禺剧本奖,6次获得田汉戏剧奖剧本奖。主要作品有昆剧《春江花月夜》《瞿秋白》《世说新语》、京剧《大舜》《梅兰芳·蓄须记》、越剧《凤凰台》《织造府》、锡剧《一盅缘》《烛光在前》、扬剧《衣冠风流》《郑板桥》、粤剧《张九龄》、秦腔《无字碑》等。
从我来到江苏开启专业编剧的生涯,到现在已经18年了。从26岁到44岁,18年来,我只做了一件事——写戏。我用全部生命去拥抱中国戏曲。
最初的吸引
1997年,我考入复旦大学中文系。系里有“演剧”的传统,在辅导员李钧老师的建议下,我写了平生第一部舞台剧:话剧《韩非》。我们和复旦剧社合作,把它搬上了校园戏剧的舞台。后来,时任《上海戏剧》主编的赵莱静老师注意到了《韩非》,觉得很有意思,便与我商量将之改编成戏曲,这便有了淮剧《千古韩非》,由淮剧名家梁伟平主演。那段时间,只要没课,我都会从复旦大学赶到上海淮剧团看排练,从文本到舞台,那么多活生生的生命投入,让我发现人与人之间,可以如此紧密地被艺术勾连在一起。之后赵老师又与我合作创作了越剧《柳永与虫娘》,不过那时的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个专业编剧。
2007年我博士毕业,招聘会上人头攒动,令我望而却步。通过网络求职,我去了一家漫画公司打工,从事脚本创作。《千古韩非》作曲赵震方老师是江苏人,得知我的境况后,很热心地介绍我到江苏工作。就这样,我来到了江苏省文化厅剧目室。
那时我在南京举目无亲,每月工资只有1800元,房租网费一交,收入所剩无几。入职之后,我迷迷糊糊的,并没有作为专业编剧的自觉,“躺平”了两年,没有主动创作。我妈实在看不下去了,说如果不认真写点作品,还不如回江西老家去。在她的“逼迫”下,2009年,我写了话剧《春秋烈》,获得第八届省戏剧文学奖第一名。
专业的起点
《春秋烈》文本引起了省昆剧院著名编剧张弘老师的注意,他对我说:“罗周,我觉得你有一个昆曲的灵魂。”正好也有评论认为《春秋烈》台词过于“莎士比亚风”,那就再写一部昆曲吧,以“锻打”“展示”汉语言文字之弹性与美感。
有趣的是,那时我对昆曲格律几乎“一无所知”,拿着一本《元曲鉴赏辞典》,对着附录里的曲牌,便动笔了。初稿剧本是全北曲,因为我压根不知道还有“南曲”,直至剧本落地投排时,我才重填曲牌,使之南北兼具。后来我常常好笑于年轻时自己的“无知无畏”,但正是这点懵懂的“无畏”,帮助我接住了命运给予我的这份厚礼。这部作品,便是昆剧《春江花月夜》。
张若虚的《春江花月夜》素有“诗中的诗,巅峰上的巅峰”之赞,但我不想在原诗基础上敷衍出一段普通的故事,也无意为张若虚撰写一篇传统的传记。最令我着迷的是,究竟是怎样一个人,经历过什么事,才能写出“江畔何人初见月?江月何年初照人?人生代代无穷已,江月年年只相似”,才能将宇宙与人生的关系看得那般通达透彻?我需要一个载体、一个故事。忽然想到之前闲读《太平广记》看到一则短小的笔记,说某人被错拿幽冥,坚决要求还阳。这令我心中一动——尘世之中,羁绊他的到底是什么?当我提笔创作时,很神奇的,那则笔记与这首诗相逢了。我让张若虚“穿越生死”,不仅为寻找一段失落的爱情,更是在狂放的想象中追索这首诗的诞生。依然青春的张若虚返魂重生,于明月桥头,重逢白发苍苍的爱人,这一刻,时空仿佛被击穿了,兴衰剥落,生命展示了最真实的样子。我用13天写出了剧本初稿,这也成为我专业编剧创作的端点。后来张军昆曲艺术中心将之搬上舞台,演出大获成功。
“新杂剧”的体例实践
《春江花月夜》非常好,但如果这便是我最好的作品,那我就是个失败的编剧,因为“端点”即“终点”。我还能不能写出比它更好的作品?接下来又该走向何方?在这样的疑惑中,我迎来了2011年。那一年,我30岁;那一年,我写了《一盅缘》。
锡剧《一盅缘》取材于河阳山歌,讲述林六娘与赵圣关三生三世曲折坎坷的爱情故事。剧本只有四场戏,最初,也有人担心只有四折,情节会不会太过简单,而剧中强烈鼓荡的感情,又给艺术家们留了饱满的发挥才华的空间。创作过程中,张家港市锡剧艺术中心及本剧主创予我极大信任。最终的演出不但展现了文学之美,也张扬了令人惊艳的戏曲表演艺术,主演董红借此摘得中国戏剧梅花奖榜首桂冠。我自觉的“新杂剧”戏曲体例创作,也发轫于此。
中国古典戏曲文本库主要包含元杂剧与明清传奇两方面。它们是我戏曲创作的“涵养之地”。元杂剧琳琅的内容:伦理、公案、爱情、讲史……均以四折一楔子的稳定体例来承载、完成。元杂剧另一个特点是分旦本末本,一人主唱,到明清传奇时,情况发生了改变,生旦净末丑各行当各有唱段。所谓“新杂剧”,就是在整体布局谋篇上借鉴元杂剧体例样式,具体到每一折则参考传奇折子戏的写法。不仅向先贤致敬,也守正创新,令古典戏曲创作法则在当下重焕生趣。
之后的《衣冠风流》《不破之城》《孔圣之母》《卿卿如晤》《烛光在前》……我的很多作品都是“四折一楔子”。当然,根据不同题材、不同题旨,也会在结构上进行调整、变化与拓展。比如楚剧《万里茶道》便是六场戏,以表现万里运茶、一路崎岖的线条感;京剧《大舜》分上下两篇,以表现尧舜禹三代君主、两次禅让的传承;扬剧《郑板桥》分上下两本,每本四折,写郑板桥两度客居扬州,中间以山东放粮为楔子,完成对郑板桥洁白、独特人格的塑造。
传统文化不仅给予我结构创新的启发,更是我很多作品题材的来源,像整理改编之昆剧《浣纱记》《蝴蝶梦》《梧桐雨》等,也有取材于名著而原创的:昆剧《浮生六记》《世说新语》、越剧《织造府》等。无论改编还是新创,我都努力以现代视角来结构故事、塑造人物,让这些文学经典在舞台上焕发出新的审美意趣,以期与当下观众产生情感共鸣。在受邀创作昆剧《浮生六记》时,张弘老师曾劝我放弃这一题材,因为之前我刚刚完成同为爱情题材的《醉心花》。经过反复思索,我终于确定了一个新的题旨,讲述一个出人意料的全新故事。大幕拉开,芸娘已死。我写的是沈复创作《浮生六记》的心路,写被文字苦苦挽留与灿烂再现的生命,写珍惜与割舍……在奇幻中揭示真实。当我在出租车上向张老师讲述构思时,司机听得入迷,竟催促我快点讲,免得我们下车后自己听不到结尾。
现代戏一直是昆剧创作的难点。2019年我开始创作《梅兰芳·当年梅郎》时,江苏省昆剧院已有30年没有创排过昆曲现代戏大戏了。在很多人眼中,昆曲能不能演现代戏、能不能表现当代生活一直都存疑。之后,我又连续写作了《眷江城》《瞿秋白》两部昆曲现代戏。尤其《瞿秋白》创作,实是一次照亮心灵的旅程。我们必须既张扬昆曲本体,把传统昆曲的程式因人、因戏加以糅合、创造,又能使当代受众流畅接受。它既离当下生活有一定距离,又能反映出情感的、心灵的本质。幸运的是,我们披荆斩棘地向前,成功开拓了昆曲现代戏创作之路,彰显了古老剧种生气勃勃的生命力与巨大的包容性、承载力。它不是古旧落灰的陈列,而仍在一呼一吸之间,绽放新鲜的光华。
生命的回响
就读博士时,导师章培恒问过我们:什么是文学?他又问:古代文献中,为什么有的书表只是公文,《出师表》《陈情表》等却能被纳入“文学”范畴?章先生的答案很简单:能感动人的“文字”就是“文学”。
文学通过塑造形象达到感动人的目的,“感动人”就是“情感判断”。戏曲艺术想发扬光大,一定要与当代人的生活、情感产生共鸣。戏曲剧本创作与小说、散文一样,都是与世界、与自己对话的一种形式。
我同故去的人们对话。既有李白、杜甫、白居易等在文学史上熠熠生辉的人物,也有瞿秋白、林觉民等革命烈士,还有颜徵在、王韫秀、芸娘等历史上名声不显的女性。对同一个人物,也能从不同角度进行多次讲述。比如孔子,我写过昆剧《孔子之入卫铭》、京剧《孔圣之母》、秦腔《望鲁台》等;苏轼,我写过昆剧《燕子楼》、黄梅戏《第一山》、锡剧《东坡买田》等;以梅兰芳为主人公的戏曲作品昆剧《当年梅郎》与京剧《蓄须记》曾先后上演。在和他们的对话中,我一回回重温我们的过去,也就越来越明白前行之路。
我同演员、主创对话。昆剧《瞿秋白》初稿完成当天,从下午2点到晚上10点,我一直在微信上和该剧主演、江苏省昆剧院院长施夏明细抠每一句念白。他用微信语音把每一句觉得不易上口的念白念给我听,我调整之后再发给他重念,反反复复、精益求精。剧本文字融入了演员们的生命体验与再创,这才是戏曲文学之真谛所在。
我同年轻的观众对话。不仅写给我的同龄人和比我更年轻的,甚至还没有出生的那些人看,也要写给接下来十年、百年的人们。以昆曲为例,如今买票走进剧院的观众大多是90后、00后。戏曲必须把年轻的生命吸引过来。他们可能还不是戏迷,甚至很少接触戏曲。我们要努力做到当他们偶然一次走进剧场,便能感到戏曲的迷人,从而心驰神往,一次次地再来与戏曲相逢。
我同自己对话。一戏一格,每次创作都是一次新生。创作扬剧《衣冠风流》时,因为初稿不尽如人意,我将最后一场推倒重来。晚上7点开始动笔,一口气写到第二天凌晨4点。敲完“全剧终”,除手指之外,整个身体都坐僵了。周遭那么安静,却能感到这世界千万种喧嚣、千万个拥抱。身为编剧,这是最幸福的时刻。
我非常幸运,命运给我安排了一条特别合适的轨道。我从16岁开始写作,19岁出版了第一部长篇小说,一直写到26岁,我一度以为自己会成为一个小说家。而从16岁步入复旦大学,直到26岁博士毕业,这10年,我又走了一条学术之路,也曾以为自己会成为一名学者。最终,当我跨进专业戏曲编剧的行业,我才发现小说生涯和学术生涯在这里合流了。小说要的是浪漫的想象力与文字能力的驾驭,学术强调的是理性的思考力与把控力,而在戏曲编剧中,这二者都不可或缺。既要有感性的澎湃的语言感染力,又要能理性地去把控。无一字无目的,无一字无来历。两个多小时的戏剧舞台,我们要尽可能地使每分每秒都不被浪费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写小说也罢,做学术也好,都是在为我写戏做积累、做储备。
我深爱戏曲,深爱浸淫其中、全力以赴的人们!
我们有多么可爱的演员!
扬州市扬剧研究所有位29岁的女花脸演员徐梦雪,今年刚获得上海白玉兰新人主角奖。她功夫特别好,能穿着高靴,单腿立在圈椅扶手上三起三落。从晚上6、7点,一直到深夜12点,练功房里都是她一次次重复动作的身影。因为花脸行当的特殊要求,她一直剃着光头。有一天,她有点羞涩地对我说:“罗老师,我想留头发了。”这一刻,我有一种强烈的冲动,一定要助力她创作出优秀的剧目,以呼应她为艺术的全心付出!
我们有多么可爱的导演!
以徐春兰导演为例。有一天,剧目策划时,我向她简单讲述了《幻戏图》故事。她坐在我对面,低着头。故事说完了,她沉默了许久,突然抬起头,满脸的泪!她说:“罗周,这戏不要给别人,一定要让我导!”之后,她奔赴福建,一待就是三四个月。其间我问她进展,她回答:“放心吧!这戏若导不好,我就可以随角色而去了!”78岁的她,对艺术的执着从未松懈。
我们有多么可爱的观众!
有一次,一个戏迷找到她喜欢的演员要签名,还特意请他签写了昆剧《世说新语》里一句不太出名的唱词。演员好奇地问:“你为什么喜欢这一句呀?”戏迷笑道:“不。因为你经常唱错这句,我就想让你抄一遍,加深印象。”
人生总要有一件事值得你为它倾尽全力地燃烧。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戏曲创作中,既宏大壮烈,又委婉多情,和无数的生命产生情感共振,在我看来,这正是人生最有意义的部分。
责任编辑:金浩昊